外公90有余，除了身体行动迟缓了些，其他和二三十年前基本无异，尤其是近几年，越发开朗，特别喜欢对人吐露心声。
某次家庭聚会，全家人悉数到场，一向不做开篇讲话的外公，居然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了几句。“能活这么久，算是福分。最重要的因素是我们这一大家人相处和睦。感谢大家对我晚年生活的关心和照顾，尤其要感谢女儿女婿一家。”外公说，除了自己两个儿子，女婿也是儿子，而且有时候，女婿是想得最多、做得最勤的那个。
一时间，我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，直接开起了玩笑：“老爷子滴酒没沾，居然未饮先醉。”说完，上手撤掉了外公面前的空酒杯，笑着让他少说奇怪话，趁热先喝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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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去世早，我没有见过老爸和爷爷在一起的样子。于我而言，父子关系的参照典范就是老爸和外公。从小就听老爸用“英雄”一词描述外公，言语中展露出崇敬之情。外公年轻时参加过一江山岛战役，复员之后又在南化生产前线燃烧青春。“无论是解放还是建设，你外公都出了一份力，这就是英雄。”我爸说。
“现在家里的英雄老了。人老了之后，最希望的就是有人陪伴。”我爸总说老年人的心境和年轻人完全是两个维度，年轻人向往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，老年人惧怕孤身一人，无人问津，“你这个年龄，可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，可到了外公这个岁数，他希望的是有人可以分享自己的人生意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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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逢周末，老爸都会去接外公到我家来，一是泡澡，二是吃饭，三是听外公讲他的人生故事。
“90岁的人了，去公共浴室多有不便，家里浴缸与其闲置，不如你来享受。”老爸刚提议的时候，外公以徒增麻烦为由拒绝了几次，不过我爸隔三岔五就去他家闲聊，穿插着劝解外公不要独自一人去公共浴室，“什么叫麻烦，一把年纪了还跟我腼腆，你要在公共浴室摔一跤才叫麻烦。”
两人达成共识后，一到周末外公就会早早起床，像是怀抱某种期盼一样等我爸去接他。
换衣、放水、擦背、穿衣，我爸基本全包。外公也会配合着卸下包袱，照单全收。有的时候，还在睡懒觉的我就能听到浴室里传来他们有说有笑的声音。
收拾完毕，两人坐在沙发上盘点一周趣事。外公总会把一些说了许多遍的故事重复讲述，我爸会顺着他说的剧情展开补充，这时外公恍然大悟，说你竟然都听过了，引得全家人一阵欢笑。
中午，我妈会烧一桌好菜，我会开玩笑，外公不来，根本没有改善伙食的机会。老爸则在一旁调侃，要我大方点，下周末找个好馆子，请外公吃一顿。
3
午饭后，我爸开车送外公回去。外公住在南信大附近，天气好的时候，我爸会陪他在校园里走走。
外公喜欢校园里的梧桐、松树、香樟、桂树，各种草木，记下它们的位置，然后回去在纸上画出类似地图的东西，并标注说明。
老爸坐在旁边，听他说这些树的故事。
“上个月梧桐还没飘絮，这个月空气里已经集满了棉絮。梧桐叫人又爱又恨。刚来南京的时候哪有这么大的梧桐，你知道葛关路的梧桐，那可是跟着我们一起长大、变老。郁郁葱葱非一日而成。”
“说起南京，那些老战友还认为市树是梧桐，市花是茉莉。纠正了几次，依旧记不住，后来懒得辩驳。我就喜欢松树和梅花。松树静悄悄的，不言语；梅花看似易折，其实是一身傲骨。”
“在学校附近住了几年，要说最是喜欢，当属这里的葡萄。以前盘城就是气象学院一个独门，现在看起来小，那时候可谓壮观。后面龙王山虽是土堆，可视野空阔，树木秀润，不如现在繁华，但胜在质朴。后来葡萄成了这地方的特色，更是不得了，甜味是人人都向往的味道，我要有能力也想种葡萄，从抽条长叶，到葡萄满枝，应该挺有意思。”
一身戎装的外公我没见过，从小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爱摆弄草木的慈祥老人。可外公种过的香椿树、枇杷树、柿子树、核桃树早已无迹可寻，唯有九村西巷的两棵法桐葱郁蔽日。
“夏天到了，我们先去盘城吃葡萄，然后再去看看那两棵梧桐。”我爸说，“天气冷了，就去御道街看松树，去瑞龙郊野公园赏梅花。”
外公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，说道：“那我得再争取多些个春夏秋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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闲来无事之时，老爸喜欢带着外公去“故地重游”。顺着滨江大道走至长江大桥，听外公描述1968年大桥通车时的盛景；去燕子矶，外公看着八卦洲密密匝匝的绿意，缓缓道出和外婆的浪漫往事；从西厂门街转入南化公司，外公盯着伟人塑像出神，说家里两代南化人，我爸能懂那种纯粹和骄傲。
“上了年纪，大把的时间都用来回忆往事。那些片段说不上历历在目，但总是挥之不去，尤其是一江山岛，无法追忆，又无法忘记。”某日，在下关，望着江中潜洲和远处的老山，外公描述着年纪带来的变化和心中的执念。
风从长江的另一边吹来，各式船只乘着风徐徐前行。老爸答应外公，重访一江山岛已是家中重要计划。
言毕，俩人默默地看着远处的天空，风轻云淡，晴空万里，时间成了这对父子共有的凝视。我站在一旁，想着海岸边的一江山岛，外公的热血青春在那里隔海相望；想着伸手可及的长江大桥，于此，老爸有了另一个父亲，又一位英雄。
光影掠过，浮游的琐碎中，我仿佛听到了岁月的感喟——人生的喧嚣后，是长长的寂静，在那里，往事珍重，深情永存。
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父亲
父亲节快乐
父亲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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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顾杨乐
发布 | 徐雅莹、吴小荣
审核 | 王馨
